“cut！”
  一直坐在监视器后面的剧本导演起立喊停，快步走至池焰身边。
  他是《逐梦银河》节目组的内部工作人员，负责担任今天这场片段作品的导演，外表看上去大约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中等身材，肤色黝黑，却偏偏戴着一副白框眼镜，样子显得稍稍有点滑稽。
  “不好意思，胡导，咱们得停一下。”导演一边说，一边朝两位演员走近，最后，站在了胡炜光面前，和颜悦色地笑道，“那什么，胡导，刚才这一段，我觉得，您的情绪稍微有些过了，其实，剧本里夏季的父亲从心底是很疼爱夏季的，所以，即便是在盛怒之下，也不会真的下狠手，他还是会有所克制和收敛。所以，我觉得，您的状态，是不是可以稍微调整一下……”
  “你谁啊？”胡炜光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光看了面前的人好一会儿，忽然开口打断对方，问了这么一句。
  导演并不觉尴尬，轻松一笑道：“开拍之前，我就已经跟您作过自我介绍了，我叫方正，是这段影视化拍摄的导演，您叫我小方就行了。”
  “哦，小方……”胡炜光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不停小声念叨着这两个字，“小方……小方……”
  从导演喊卡开始，池焰便向后退了一步，与胡炜光拉远距离。
  他垂下湿漉漉的眼睫，握紧双拳后再慢慢放松，如此重复了几次，尽力不让自己因为寒冷或愤怒而发抖，并尝试着将情绪从夏季的角色中脱离出来，让自己慢慢恢复冷静。
  “哦，真是抱歉，我很努力的想了一下，但可惜了，我真的从来没听说过你的名字，更没看过你的任何作品。”胡炜光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了一番后，终于张开眼睛说话了，“小……小什么来着？”
  胡炜光抬手指向方正，突然卡住了。
  方正礼貌微笑：“小方。”
  “嗐，算了！你爱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不重要。”胡炜光摆了摆手，冷哼了一声，道，“论起导戏、拍戏、演戏，我可比你们这儿在座的所有人都专业，甭管什么小方还是小圆的，赶紧回去呆着你的吧，咱们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你就算是要找存在感，也得有时有晌不是？”
  方正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正视胡炜光，压着怒意道：“胡导，您是不是觉得自己……”
  “诶！方哥方哥！”就在方正忍无可忍，预备跟胡炜光刚一刚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火速冲到了方正身边，顺着他的背低声劝道，“算了算了，时间不多了，再耽搁，就来不及拍了。池焰和普通可是要靠着这个作品出成绩呢！”
  方正深呼吸了一回，对着胡炜光重重点了几下头，转身重新坐回了监视器前。
  胡炜光有点得意，朝一旁的摄像师招手道：“等会儿就接着刚才的那一镜拍，继续往下走剧情，现在赶紧来个机位，给我儿子补个特写。”
  胡炜光说完这话，池焰立即抬起发红的眼睛看着他，狠狠蹙了下眉。
  全场六个摄像师，没一个人动。
  “啧……你！你过来！”胡炜光随手指了一个摄像师，强行叫了过来，又指着池焰的脸道，“我儿子左侧脸的那两个交叠的巴掌印，多清晰多好看啊，赶紧多拍点特写备着，后期剪辑的时候加进去。”
  池焰没动，也没有代入角色的任何情绪，就站在那定定的看着胡炜光，却也像极了一个正在跟父亲闹别扭的叛逆少年。
  特写拍完，拍摄继续。
  池焰却怎么也进入不到角色里了，他没有办法把胡炜光想象成夏季的父亲，这样的父亲形象，与剧本中描述的严重不符。
  他第一次有了想要放弃拍摄的念头。
  “那个，池焰啊。”监视器前，方正拿着喇叭对他讲话，“你现在，先别想太多，赶紧调整一下情绪，咱们得抓紧时间，后面还有普通的戏份，快来不及了。”
  池焰闻言，点了点头。
  捏着鼻子喝中药一样，池焰强迫着自己走完了全部的戏份，然后，夺门而出。
  补拍了几处特写后，池焰“杀青”了。
  ……
  等待剪辑的时间，普通陪池焰坐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化妆间里休息。
  换上了干爽衣服的池焰手里托着一个工作人员给他找来的冰袋，轻轻敷在左侧脸颊。
  “没事吧。”普通看着池焰明显肿起来的侧脸，情绪很是低落地问了一句。
  见池焰摇头，普通收回视线，叹了口气，轻描淡写道：“你啊，也别往心里去，以后在这个圈子里混得久了，经历得多了，自然就会慢慢习惯了。这个圈子里的人，从来都只会拜高踩低，只有那些有资本、有名气、有咖位的人，才有话语权，才能横行霸道，而像我们这些籍籍无名之辈，就只能被人踩在脚下……”
  “普通哥。”池焰抬起眼尾泛红的眸子，轻声问了句，“凭什么。”
  普通被池焰问笑了，摇了摇头道：“什么凭什么？规则如此。就像你，离开了夜老师的庇护，不一样是要任人宰割，什么都做不了。”
  听到普通提及夜阑珊，池焰睫毛轻颤。
  普通自知失言，赶紧摆了摆手解释道：“哦！我是说，江云舟老师一直都那么喜欢你，护着你，夜老师就更不用说了，也一直对你特别好，可你看现在……所以说，人啊，最终，还是要靠自己。你也别太难过了，这种事，混这个圈子，总要学会适应的，以后……”
  普通话说到一半，门外忽然响起了响亮的敲门声。
  不待二人应声，门便被外面的人给大力推开了，池焰和普通看着出现在门口的胡炜光，几乎同时蹙了下眉。那是从心底涌起的厌恶，想控制都做不到。
  “普通，外面有人找。”胡炜光板着脸对普通说完这句话，就顾自进了屋子，原本就不大宽敞的化妆间，此刻，因为一个体型过胖且油腻的中年男人的加入，更显狭小。
  “胡导，您说，是谁找我。”普通问出这句话时，已下意识站起了身，并向远离胡炜光的方向退了一步。
  “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自己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胡炜光蹙眉瞪大了眼，不耐烦道，“总导演！或者是你们那个新来的范紫逸导师！我记不清了！你自己去找他们挨个问问吧！快走快走！赶紧出去！”
  这根本就是在明目张胆地赶人走了，普通没急着动，侧头望向池焰，见池焰点了下头，才转身出了门。
  普通才一出门，胡炜光便赶紧将门锁了起来，然后，笑嘻嘻地坐在了池焰旁边的椅子上。
  池焰将胡炜光的所有动作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见他坐过来，也没躲没动，只默默垂下睫毛，继续一手托着冰袋，一手摆弄手机。
  胡炜光仔细看了看池焰肿起来的左脸，露出了见面以来最灿烂的笑意：“诶唷，池焰呀，你这小脸儿是真嫩啊，感觉好像稍微碰一碰就能红，不怪刚才那化妆师说……说什么来着？哦，对了！说你的皮肤啊，就像白豆腐似的！那个……我刚才，打你耳光的时候，的确一点儿也没收着力气，下手重了点儿，你没生气吧？”
  池焰没给胡炜光一点反应，就像没听到他说话似的，继续低头看着手机。
  “你看看，年轻人沉不住气，还真是有情绪了是不是？”胡炜光也没恼，继续笑着道，“我承认，今天我对你的态度不好，确实是在刻意针对你，不过，这事儿也不能怪我，谁让你在圈儿里得罪了人呢？”
  池焰听闻此言，抬眸看了胡炜光一眼，片刻，又重新垂下睫毛。
  面前这张脸，他实在是看不下去。
  “你说你也是，得罪什么人不好，偏偏要去招惹文雳威，那可是我拜把子的好兄弟，他跟我说前段时间在你这吃了瘪，让我帮忙给你长个记性，你说，作为好兄弟，这个忙，我怎么能不帮呢！对不对？”
  胡炜光说着，将椅子挪得离池焰更近了一些，池焰将手机息屏放在化妆台上，抬眸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的凛冽神色，竟让胡炜光忽觉脊背一凉。
  不过，他还是把原本想说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池焰，说实话，遇见你之前，我对男人真的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但是，今天看见你，我忽然就懂了为什么他妈的那么多大佬都好这口儿了。”
  池焰只觉身上一阵恶寒，从椅子上站起身，后退了一步。
  “嘿嘿嘿……”
  胡炜光见池焰闪躲，也跟着他站起身，十分猥琐地笑着，向少年靠近了一步。
  “池焰啊，你是真的挺吸引我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一看见你，我就莫名其妙地心动了，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儿呢，虽然是你得罪文雳威在先，但细算起来，多多少少也是我有点对不住你，我会想办法补偿的，你心里别怨我。其实，这也是挺正常的现象，想在圈儿里好好混，没个人撑腰怎么能行呢？小透明就是用来给人欺负的，要想不被人欺负，那就得跟对人，如果有我给你撑腰，以后保你资源不断，而且，没人敢再欺负你！嘿嘿嘿，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跟我？”
  “不要。”池焰微微蹙眉，直视着胡炜光，眸色清冷，嗓音寒凉，拒绝得毫无迟疑。
  “唉呀……”胡炜光叹了口气，遗憾道，“那没办法了，你今天这场，就只能被淘汰了，以后呢，也别想在东海的演艺圈儿混了，我胡炜光想要得到的人，就必须要得到，要是得不到，我就只能毁了他。年轻人，我这么说，你能懂吗？”
  “不懂。”池焰将冰袋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伸手拿回放在化妆台上的手机，很轻很冷地回了胡炜光一句，转身便走。
  胡炜光伸手要去拉人，却被池焰轻易制住，少年狠狠将胡炜光的手反扣在他身后，抬脚在他膝弯处毫不留情地用力一踢，圆滚滚的人就直接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
  “你……唉吆喂，疼！！疼啊……”
  胡炜光努力压低了自己下意识出口的哀嚎声，明显是不想被外面的人听到，他努力挣扎了两下，却反被池焰扣得更狠，忙老老实实地对人好言相劝。
  “池……池焰啊，你先松手行不行，得罪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怎么一点也不识时务呢？我跟你说啊，每一个，我是说每一个想要混演艺圈的新人，都得找个金主傍身，不然，怎么能出头呢？对不对？你要是不想跟我呢，也没关系，我也不会蓄意报复或者是封杀你什么的，世上美男千千万，我想要尝鲜，也不是非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啊，你不乐意，我再去找别人就是了，诶，你们战队还有一个叫什么异的，我看他就挺不错，你松开我，我真不会动你了，我转移目标就……啊！！！！！！”
  胡炜光话才说了一半，池焰便抬腿在他背上狠命一踢，同时，用力推了一把他的手臂，肥腻的皮肉之下，骨骼清脆的断裂声清晰可闻。
  池焰松了手，胡炜光大叫着倒地喘息，眼睛里涌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嘶啊……池焰，你给我等着……我他妈的弄不死你……我不姓胡……我都说了放过你……你还这么睚眦必报……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胡炜光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说出了这几句话。
  “胡炜光。”
  池焰上前，抬脚踩在胡炜光的侧脸上，微凉的薄荷音，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他人经受的，我必经受。”
  “我今天断你一条手臂，不是为我，而是为我身后千千万万个要来演艺圈追梦的后来人。”
  “你知道一个明星身上，凝聚着多少双期待的眼睛，承载着多少颗热烈跳动的心，背负着多少人的梦想吗。他们是要站在最耀眼夺目的巅峰，闪闪发光的人，就凭你？你捧得起么。你摁得住么。”
  “你以为，你能用你那套混蛋逻辑弄脏这个圈子吗。别做梦了，你脏的只是你自己。”
  “胡炜光……”
  “你说错了，每一个，每一个真正热爱演艺事业的人，都不会容许自己的尊严和梦想被染指侵犯哪怕一丝一毫，无论在多艰难的处境，他们都会顶住压力，咬紧牙关，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用最干净的方式，实现自己的梦想。”
  “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又怎么配做一个合格的榜样？”
  “胡炜光，你们不会懂……你们的眼睛，永远只能看到阴暗和肮脏。”
  “你可以报复我，但在这之前，我得告诉你，从你进到这个屋子开始，我就已经开了手机录音，刚才，所有，你说的话，全部都在。”
  池焰说完，便转身开门，出了化妆间。
  胡炜光吐出嘴里的一口血，咬牙愤恨道：“……池！……焰！……我……我记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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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人经受的，我必经受。——卡夫卡/柴静《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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