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
作者:蓝瘦子      更新:2023-05-20 13:21      字数:4331
  许皓月最后去了泉城。
  那年元宵,她跟着陆成舟来玩了几天,这座闽南风格浓郁的小城市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时她就在想,如果要择一城终老,这里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更何况,这里是陆成舟的家乡。
  如果……如果他还活着,迟早会回来看一眼吧?
  许皓月循着模糊的记忆,找到当初那间民宿,跟老板提出要长租,还指定了三楼那间带露台的房间。
  此时正是旅游淡季,老板当然乐意,还主动给了她优惠价。
  许皓月掏出身份证办理入住。
  现在,她可以光明正大地使用身份证了,不用再担心暴露行踪。
  甚至在内心深处,她还残留着一丝幻想,如果陆成舟能活着回来,也许能通过公安系统,查到她住在这里……
  不能再想了。
  她苦笑着摇摇头,将这个太过奢侈的念头赶出脑海。
  办理好入住后,年轻的老板提着箱子带她上楼,跟她套近乎:“你是来旅游的吗?第一次来?”
  “不是。”许皓月顿了下,过了几秒才给出答案,“我来探亲。”
  “那怎么不住你亲戚家?”
  “他出远门了,要很久才能回来。”
  老板长长地“哦”了一声,不再追问了。
  房间里还是熟悉的布置,连窗外的风景都没有变,红砖古厝,屋脊飞翘,在霏霏细雨中更显岁月沧桑。
  许皓月站在露台上,与开元寺的东西双塔遥遥相望,恍惚有种“大梦不觉醒,人间已千年”的感觉。
  许皓月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她找了份兼职,在画室教一帮小学生画画,周末上课,其余时间自由安排。
  后来,附近一家文创店老板看到她的作品,力邀她为泉城画一组水彩画,打算印在纪念品上卖给游客。
  许皓月应了下来,每天背着画板游走在泉城街头,遇到赏心悦目的构景,就支起画板调好颜料,一画就是大半天。
  作品完成后,文创店老板付了她一笔费用,用于买断版权。钱虽不多,但足够支撑她未来半年的开支了。
  闲暇时间,许皓月喜欢坐在露台上,看天边云卷云舒,古厝的屋檐光影变幻,琉璃瓦缀着金光。远处飘来悠扬的南音,带着点哀怨的曲调,咿咿呀呀地唱着她听不懂的词。
  空气中浮动着一缕清香,像是水仙花的味道,快到年底了,也该到了它盛放的时节了。
  许皓月收回眺望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民宿附近的一栋合院古厝。不大的院子里摆满了水仙花,青翠的枝叶间缀着点点白花黄蕊,看着娇嫩可爱。花圃旁,有个老人弓着腰,似乎在检查花苗。
  又是一阵风过,水仙花的香气更浓了。
  许皓月心念一动,回到房间,披上件衣服就出门了。
  她从民宿出发,循着大致的方向在小巷里穿行,拐了几道弯后,记忆渐渐模糊,就跟着气味走,很快便找到了这座古厝。
  院子里有一棵凤凰木,有三四层楼那么高,枝杈繁茂粗壮,像厚厚的云层笼罩在头顶,可以想象,这里到了夏天定是绿树成荫,一片郁郁葱葱。
  大门是半开着的,许皓月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探出半个身子。
  里面的景象,果然跟刚刚看到的一样。
  老人也看见了她,缓缓直起身,用干哑的嗓音问:“闺女,你找谁?”
  “阿伯,”许皓月一脚跨进门槛,指着地上的水仙花问,“你这花卖吗?”
  “卖。你要多少?”
  “一盆就好。”
  “你自己进来挑吧。”老人给她介绍,“地上的十块钱一盆,白瓷盆的是十五,架子上的是黄水仙,贵一点,带盆要二十。”
  很良心的价格了。许皓月放心地走进来,跟在老人身后,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地上的水仙花是最常见的那种,白花黄蕊,含苞待放,架子上的黄水仙花朵稍大,花瓣花蕊都是黄色,粉嫩可爱。
  许皓月走近才发现,架子底层还摆放着一盆水仙,虽然是普通品种,但花苗码摆得很紧凑,显得格外繁茂,每一片叶子都青翠欲滴,花苞更是多得数都数不清,一看就是精心栽培的。
  再一细看,这盆花的瓷盆也是最漂亮的。
  许皓月很快拿定了主意,“阿伯,这盆多少钱?”
  老人看了一眼,连忙摆手,态度很坚决:“这盆不卖。”
  “啊?”许皓月有些不甘心,“为什么不卖啊?这盆跟地上那些,不是一样的品种吗?”
  老人踮着小碎步走过来,像是生怕她硬抢似的,佝偻的身躯挡在她与那盆花之间。
  “这盆不卖。这是留给我乖孙的。”
  许皓月失望地“哦”了一声,很快就释然了。
  她回到院子中间,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最后挑了一盆长势良好的水仙花。
  “就这盆吧。”她递给老人一张二十。
  等了半天,老人却一直没接。
  许皓月顿觉奇怪,蹙眉一看,老人像定住了般一动不动,视线直直地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的手腕上戴着陆成舟送的那枚镯子。之前因为被殴打,镯子碎成了几段,她将碎片捡齐包好,随身带到了泉城,找了家玉器店修复。
  虽然凑近细看,还是能看到明显的裂痕,镯子的价值也大打折扣,但许皓月还是珍爱如初。
  许皓月被老人这么盯着,感觉浑身不自在,就将带镯子的手藏在身后,换了只手递钱。
  老人的视线紧紧跟着那只手,甚至还想转到她身后。
  许皓月下意识侧了下身。
  “闺女,”老人神色恳切,“让我看看你这镯子。”
  许皓月心生疑惑,但见他并无恶意,就将身后那只手慢慢举到面前。
  白皙的腕子晃着一抹翠绿,在阳光下透着莹润的光泽。
  老人捏着她的手腕,举在眼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终于开口:“闺女,我家也有一枚镯子,跟你这一模一样。”
  “是吗?”许皓月笑笑,没太放在心上。
  难道这是闽南人家里的标配?家家户户都有枚玉镯当传家宝?
  “我拿给你看!真的一模一样!”老人又强调了一遍,转身正要回屋,突然想到什么,“嗐”了一声,重重地拍了下脑袋。
  “看我都老糊涂了!我家这枚镯子,早被那小兔崽子顺走了!”
  许皓月“啊”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讷讷地问:“这个小兔崽子,就是你刚刚说的乖孙?”
  “是啊。”老人又是叹气又是跺脚,“这是他妈的嫁妆,留给他娶媳妇用的。他说拿去送女朋友,结果呢,别说女朋友了,就连他,也不知道死哪儿去了。我看啊,他八成是把那镯子卖了,老坑玻璃种,能卖不少钱呢!唉,不肖子孙啊……”
  大概是很久没跟人聊过天了,老人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许皓月莫名其妙当了回听众,还得时不时安慰几句,唏嘘几声,听到兴头上,还得跟着骂上几句。
  唠了足足有半小时,老人才摆摆手:“算了,你们年轻人都不喜欢听人唠叨,你走吧,这盆花……算我送你的,不要钱。”
  许皓月愣了下,心里过意不去,硬要把钱塞给他。
  几番推辞,老人最后还是收下了钱。
  许皓月端着花,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槛,一阵清香扑鼻,直钻到心底,勾起了很多遥远的回忆。
  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她蓦地定住,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
  她定定地盯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这才发现,她其实一直没有注意过他的长相。
  那双眉眼,跟陆成舟是如此相似。
  许皓月眼睛发涩,也许是流了太多的泪,现在已经哭不出来了,但心里的苦水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外冒。
  “阿伯,你家孙子……”她说得很缓慢,每一个字都在拼命压抑着酸楚,“是不是姓陆?”
  --
  许皓月是偶然得知自己怀孕的。
  那时,她已经在泉城住了几个月,过完了农历新年。
  她去了趟医院,挂的神经内科。
  自从陆成舟出事,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一到夜里总是心慌心悸,关了灯觉得害怕,开了灯又刺眼得睡不着,一闭上眼,脑子里浑浑噩噩的。
  好不容易熬到凌晨,勉强睡着,又睡得极浅,窗外的一点动静就能把她惊醒。
  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她的精神也来越萎靡,不得不去医院开点处方药。
  要么吃安眠药,虽然治标不治本,但好歹能让她恢复一点精气神。
  要么重新吃曲舍林。无需医生诊断,她自己心里清楚,她的抑郁症又发作了,而且这次要严重得多。
  医生听完她的描述,手里的笔一顿,抬起眼,认真观察着她的脸色。
  “除了睡不着,还有别的症状吗?”
  长期缺觉让许皓月反应也变得迟缓,“啊?比如?”
  “比如湿疹、过敏之类的。对了,月经正常吗?”
  许皓月回想了很久,摇了摇头。
  “上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过年前?
  不止吧,好像是婚礼前……
  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现在已经一月份了,仔细一算,她居然有四个月没来月经。
  女医生见她这样,心里明白了几分,给她开了个单子,“先去验血吧。”
  许皓月神色茫然,“有这个必要吗?”
  “先查个血确认一下。”女医生看着她,眼里多了几分严肃,“这是对你的身体负责。”
  诊室外的长廊上人来人往,许皓月在金属椅子上坐了很久,手脚冰凉,椅子是冰冷的,后背的墙壁也是冰冷的。
  血液检查结果显示,她已经怀孕。
  怎么会这样?
  她大脑乱作一团。
  虽然那次他们确实没有采取措施,而她也做好了会怀孕的心理准备,可那是情到浓时的一念冲动,前提是他们得在一起,陆成舟得好好活着。
  可现在,他还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这时候怀孕,合适吗?
  许皓月轻抚着小腹,胡乱地想,这里面真的有一条小生命吗?按时间推算,至少有四个月了,为什么肚皮一点起伏都没有?
  越想越愁,心中被忧虑填满,竟没有一丝初为人母的喜悦。
  她要面临的困难太多了。
  她一个人在异乡,身边没有任何亲人朋友。她也没有一份稳定工作,根本没法养活这个孩子。
  更重要的是,她怀孕前一直在吃抗抑郁药,这几个月也没有忌口,吃了许多对胎儿发育不利的食物,甚至偶尔喝酒。
  如果生出来的孩子不健康,那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余生都要忍受漫长的折磨。
  许皓月越想越头疼,心乱如麻。
  这么多现实的困境摆在面前,都在劝她,打掉吧,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即使将来陆成舟回来了,他也不会怪你的。
  你们还年轻,把身体养好了再生吧。
  但是,如果陆成舟回不来了……
  那这个孩子,就是他的遗腹子,是他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薄薄的两页检查结果,被许皓月紧紧攥在手心,指甲抠破了纸张,深深嵌进了肉里。
  她咬紧牙根,拼命憋住眼泪。
  人生,为什么这么难?
  打掉,留下,每种决定都很艰难。
  无非是短痛和长痛的区别。
  都说长痛不如短痛,可是短痛是眼前血淋淋的杀戮,长痛是未来不可预知的煎熬。
  她心里仍抱有一丝侥幸:也许这长痛,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也许熬到最后,会酿出生活的蜜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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