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未曾想過的層面
作者:原始本色      更新:2023-05-12 09:38      字数:6233
  橡木色拱形大门前,侍者恭恭敬敬地向莫狄纳和津行了个礼,嘎──的推开厚重木门,霎时一阵清新淡雅的植物香气穿过门缝扑鼻而来。
  刚进门,脚下是座平铺的短桥,通往圆形厅堂,水声潺潺,清碧流水沿着耸立岩壁环绕整个大厅,最后穿过一门外,顺着峭壁,奔腾倾泻。
  再仰头,叁层楼高的穹顶上垂掛极为巨大且不规则、形似鐘乳的结晶,内里雾白能量滔滔翻滚,晶莹的蛇纹表层腾着澄白魔焰,跳动的魔光为沉冷石厅撒上闪耀金箔。若仔细看,会发现这结晶物质原是一种生物骨骼,宛如巨型爬藤植物般错综攀附、穿透了整座建筑结构,与其融合,奥妙而壮阔。
  津被眼前奇特的景象深深吸引,看得瞠目结舌,久久才回神,而莫狄纳正温柔望着她微笑。赶忙闭上嘴巴,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指着那鐘乳般的生物体,问道:「那…是什么?魔幻植物吗?」
  「那是魔瑚,拥有植物特性,不过是食肉生物。和魔龙种族…或说整个堊领生态千古年来一直有密不可分的关係。」莫狄纳一面解说,一面牵起她的手往里边走。
  低闷的交谈声回盪在宽阔的圆形石砌大厅内,这魔龙据地果然别具特色,连家具都不按常理设计,用餐的温润木桌,又长又大,蜿蜒盘据在大厅中央,铺垫着殷红、暗紫、卵黄的流苏桌巾,像极了一隻经过民族彩绘的木雕龙。
  原木桌边高朋满座,放眼望去,是金、银白、红、绿、蓝…等带有金属亮泽发色的人种,各个五官精緻、皮肤白皙无瑕犹如陶瓷娃娃,若非有交谈、眼神肢体互动,还真让人以为是真人尺寸的蜡像。
  他们的穿着也各具特色,有剪裁轻盈服贴的网纱衣,也有造成繁琐厚重如板甲的战袍,有人浑身犹如被云朵环绕的蓬松皮草,或插满夸张巨大的翎羽肩饰、头饰,或罕见的彩鳞、珠鍊、金环,从头到脚无不精心装扮…
  “呃…等等…不是说只是简单吃个晚餐?”看着他人衣着与如此排场,津想起自己,一身休间轻松的素色棉衣裤,简单梳整了马尾,好像真的只是到自家饭厅用餐似的。不过,她没料到,更残酷的尚在后头呢…
  随着莫狄纳携伴出现,整场目光犹如镁光灯聚焦过来,古老厅堂内交谈声渐歇,陷在一片怪异沉寂里。一直以来,都是两人世界,让津根本忘了身旁这位男士在人前的份量,她只觉空气沉得如有千斤重,莫名惶恐登时排山倒海而来,不禁抽动了握在莫狄纳掌心里的手。
  感觉到手中带有挣脱意图的力道,莫狄纳停下脚步,转头瞧见了身旁那张无妆粉饰的净秀小脸苍茫僵硬,随即意会了过来。他提起她的手,放到唇前轻触一下,柔声道:「放轻松…」
  望向莫狄纳柔和沉着的笑眼,津瞪大眼睛怯怯指了指自己的装扮,用脣形提醒他:“我穿这样耶!会丢你的脸!”
  莫狄纳认真看了好一会儿,却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只道:「这样挺好。」便直接拉着她进场。
  “等…等一下!你好我不好啊──……”津几乎是半拖半就穿过人群。
  当…当真不介意自己一身休间到不行的装扮陪他一个族王参加这种聚会?她实在不懂莫狄纳,哪一个君王或说上流人士会不介意人前的体面?她是临时被抓出来散心的,自然没带上什么像样的衣服,儘管如此,只要人留在房间里,别出来,不就好了?
  莫狄纳倒很自在,拋掉王的架子,亲切引导女伴上座。看津紧张地彷彿全身关节生锈,也不急着走开,站在她身后,亲暱地握住那双僵硬的肩膀,俯身于耳畔低语:「魔龙族没啥规矩。好好吃饭。」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让人听起来好像就是这么回事。可,情况明明没那么单纯啊!津很想抗议,不过,见大伙儿正眼巴巴等着他俩,也不好耽误,于是扯了扯莫狄纳的袖子:「知道了,你也快点坐吧!」
  侍者服侍下,莫狄纳坐定,却没优先处理繁琐的人际礼仪,而是以从容坚定的气魄,犹如安稳大山般阻隔开所有的人情压力,为津腾出适应的空间,不畏惧旁人眼光,丝毫不受催促。这么做确实成功减少了津的紧张,她渐渐放松下来。
  莫狄纳才大方介绍:「这位是津。我的伴侣。」
  室内霎时回响起一阵讶异低呼。看着眼前一个个恍若见鬼的生面孔,津原以为自己早已司空见惯才是,然而内心仍受到严重打击。
  也难怪魔龙人会如此惊愕,儘管,魔龙在堊族中堪称最有教养文化的种族,不过,由于地位崇高,又拥有古老神秘的独特能力,种族优越意识相当强烈。因此,对于一个肤色略显黯黄,个子又矮又弱小的平凡人种女性,竟然被允许平起平坐在血统尊贵的白魔龙、又是骨堊族王的莫狄纳身边,简直不可思议。
  在座有些人暗暗揣测起面前这黑色头发的平庸女子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或是对骨堊王下了什么蛊。
  「莫…莫狄纳,你说,她,是…你的伴侣?」主位上一名穿緋红袍子、保养得宜的年长美妇,瞪着快要掉出来的圆眼,一手指着津,一手遮着张大的嘴,带着惊疑喘息又向莫狄纳确认了一遍。
  「是的,赛德芬女士。」莫狄纳回得理所当然,又转头对津说:「小津,赛德芬女士是灰赞堡堡主的代理人,也是我的姨母。来自瀧翠之境,灰赞堡管辖的魔龙七大宗族之一。」
  「这位兄长亿罗是瀧银之境的继承人…」莫狄纳展现了领袖特质,自然而然地主导了全场,好像他才是主人。「姊姊嘉兰是赛德芬女士的女儿…嘉兰身边这位不知是…」他把在座的人逐一介绍,直到嘉兰身边的生面孔才停了下来。
  嘉兰身边坐着的男子有着一片由右斜到左耳鬓的刘海,全身着亮黑皮革战衣,他的眼睛宛如红宝石般的晶红,皮肤白皙,发色是唯一呈现粗硬铁灰,气质带点邪佞阴鷙,在群人里略显格格不入……。
  「你看你多久没和我们聚聚了,连嘉兰有伴侣这么多年了都还不知道。」赛德芬话中有些抱怨又像在跟自己的姪子撒娇,她指着那男人说:「这位是黑汶。与嘉兰结为连理有四年了。」
  黑汶举杯礼貌性向莫狄纳和津表达欢迎之意,儘管男人面带笑容,动作有礼,津却不知何故对他起了防心。
  「津,你好!我是米漾!莫狄纳的表妹!」黑汶另一侧的女孩子已经迫不急待介绍起自己,她有一头丝绸般的淡金色短发,蓬松微鬈,短到像个男孩子,声音却甜美清脆:「其实『表妹』是为了让你更容易了解我们的关係,魔龙都是一家人,血亲之间都直接以兄弟姐妹称呼!」
  在死气沉沉的精緻人偶中跳出耀眼阳光来,带动明朗的波浪,这是津初见米漾的第一印象。
  「你今天都还没吃吧?藻果冻好吗?那是我最爱的一道餐点。」米漾笑容和煦,奇幻的金色瞳孔带着无比欣喜,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看得出她对津颇有好感。
  「刚睡醒就吃冷的肠胃会不舒服。」赛德芬皱着眉头打断她,直接嘱咐侍者:「给她一些热汤。」
  等待的过程中,津发觉到赛德芬浓烈的视线始终不断围绕着自己打转儿,实在叫人有些坐立难安,好在黄澄澄的热汤来得及时,稍稍化解了尷尬。她拾取汤匙,拘谨的舀起浓汤…
  「你和我们莫狄纳是怎么认识的?」赛德芬突然问。
  鏗鏘一声,津的手一颤,金属汤匙滑了一下,敲在瓷盘上发出清脆响声。一对对眼睛望了过来,她窘得满脸通红,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一隻蕴含热气的手掌盖在了头顶上…响起莫狄纳沉稳的声音。
  「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他直接圆了话,「赛德芬女士有兴趣的话,再找时间说给您听。」
  赛德芬哦了一声,好像故意似的,又如身家调查般问了一长串:「你哪里人?父母是什么血统的?在族里是什么阶层?」
  「我…」在那一瞬间,津突然產生从莫狄纳身边拉远距离的错觉。
  赛德芬一连串犀利的探问,狠狠撞击着津依赖莫狄纳的那份自我感觉良好。姑且撇开坦纳多不讲,就算莫狄纳可以接受自己是桀的女人,别人又会如何看待她同时脚踏骨堊王的关係?不,自己就算了,莫狄纳是王,他又遭受着世人什么样的眼光和耻笑呢?这情况,她怎么从来没想过呢?
  现在才发现这么错综复杂的层面、影响严重的问题,使得津不自觉陷入阴霾,只觉头脑顏面如火烧烤般燥热起来,整个人如坐针毡。
  「小津别介意,赛女士只是职业病,做事鉅细靡遗,不小心就把聊天变成像在审问。」莫狄纳再次挺身替她化解难题。
  这话引起现场一阵轻笑。津,也跟着僵笑,内心却无比酸楚,茫然若失。
  「这小子…」赛德芬亲暱地瞪了莫狄纳一眼,也没见怪。
  「呵呵,骨堊王还真袒护自己的伴侣…」倒是有人看不下去,讥讽道:「大家多年不见,不过就是多聊几句,彼此认识认识,何必那么严谨?」这人便是瀧银之境的亿罗。
  「可能是因为她…不是血统尊贵的种族?」话闷在心里太久,嘉兰忍不住脱口而出,下一秒便意识到自己说了很失礼的话,转头却拉自己的伴侣下水:「呃…你说对不对?黑汶…」
  黑汶差点没翻白眼,暗自瞥了津一眼,继续自顾自吃着东西。
  「什么血统不重要啊!莫狄纳哥哥会看上,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生!」米漾十指交握在胸前,一脸羡慕,眼睛都冒出爱心了…「希望我也能遇到像莫狄纳哥哥这样珍视伴侣的男人。」
  「哥之前那金发美女未婚妻呢?要求一夫一妻那个…怎么不是带她来?我记得她说过不能忍受多位伴侣?哥现在跟这位交往,她同意啦?」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坐在末位,扎着两条红金色萝卜辫的年轻女孩提起了鸞月。好在津不是莫狄纳欺瞒交往的情妇,否则恐怕会上演女人兴师问罪的闹剧。
  「我们专心享用晚餐吧!」大长辈赛德芬见气氛不对,忙打圆场,带着笑脸讨好莫狄纳:「主厨阿蒂斯听说你回来,特製了几道佳餚,都是平常吃不到的!你快嚐嚐看!」
  餐桌气氛沉淀下来,满桌佳餚香气四溢,津却再也提不起胃口。偷偷看向了身旁的男人,那张英气勃发的脸庞,平静的毫无所谓,面对刚刚别人的无礼冒犯,不紧绷,也没怒意。心里早已悄悄对他说了千千万万次的谢谢和对不起。
  津当然知道,莫狄纳所做的一切都为维护自己,他是真的在乎自己,而且敢爱敢当,不怕得罪亲友,甚至为两人的关係对外设下一堵保护墙,也因为他这样的照顾,让津始终没有注意到,莫狄纳在感情方面所要承受的状况。
  只可惜,莫狄纳的用心体贴,仍旧撑不住津的敏感脆弱。
  这是她第一次起参加魔龙家族的聚会,也是第一次以莫狄纳伴侣的身分出席社交活动。被一整群拥有魔龙血统的人种活生生地包围,那感觉极其梦幻、不真实,津觉得自己好像缩小成大象脚下的螻蚁,渺小,卑微。
  「后天的仪式所有家族的人都会回来,族祖年岁太高,希望这次可以成功找到魔瑚群沟通者。」
  「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魔瑚群出现白化的现象日益严重。」
  「莫狄纳哥哥也会留下吧?」
  「呃,不,我这趟回来只是要输送魔能给萨女士,让她在仪式时可以舒服顺利一点,其他的就不参加。预定明早就回去。」
  「这么快?!不多待几天吗?族祖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从眾人的一言一语中,津慢慢听明白了,后天下午灰赞堡将举行一个重大仪式,七个宗族内具有名望与能力的人们将会齐聚一堂,向他们的神祉祈福,最主要目的还是透过仪式找出魔瑚群的新任沟通者。
  魔瑚群是魔龙种族出现以前就存在的生物,守护这片古老大地少说也有千万年,近年来多个地区发生集体异变并大量死亡,迟迟找不出原因。现任魔瑚群沟通者萨女士,亦是灰赞堡主人、魔龙的族祖,约一百叁十岁高龄,德高望重,或许是年事过高难以和魔瑚群灵活沟通,而原本已经确立的新继位者若干年前突然暴毙身亡,之后,就再苦找不到接棒者。没有沟通者,恐怕将失去和魔瑚群的沟通,对魔龙领域衝击很大。
  赛德芬和几位宗族长极力劝说莫狄纳,希望他能留下参与拣选仪式,可见他们对魔瑚群存亡的担忧与重视。不过,莫狄纳谈及此事一脸漠然,置身事外的态度,彷彿在和魔龙领域划清关係。
  「魔瑚群不是对你们很重要吗?你当真不留下来确认自己不是沟通者?」找到机会,津挨近莫狄纳偷问。他正在为晚点要输魔能给萨女士做准备。
  「你们?谁是你们?」莫狄纳捏着她的脸,「只有我和你,应该是我们。懂吗?我们。」
  「欸…啊…嗳!那又不是重点!」津差点就被模糊焦点:「你是不是…故意不想和他们有交集…我感觉到的啦…感觉你好像不太想待在这里。」
  莫狄纳摸摸她的头,「嗯。我是满想直接回去。要不是仪式太繁重,萨女士我的祖母,她老人家需要大量魔能撑住精体,帮忙储能给她,我是一刻也待不住…根本不想回来。」
  「可是,万一你就是魔瑚群沟通者怎么办?」
  「我不在乎那个,那个机率太低了。再说,是又怎样?我绝不可能拋下骨堊族,那里才是我的地方。」
  他的眼神避开了她,那是他第一次,会闪避她的眼睛。或许,有什么不开心的过去吧…看莫狄纳没有想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津也不多问。
  §
  「你回去吧…」跪在祭坛前的背影说道。
  「族祖…」莫狄纳亲暱低唤。
  「赛德芬告诉我,你不会参加仪式。我也不能要你的魔脉液。」
  「听说您最近身体很不舒服…这件事我还能尽点心。」
  「我不会接受的。」
  「族祖您在跟我呕气?」
  「唉…要跟自己的孙子呕什么气?」萨女士站起身子,缓缓走向莫狄纳,站在高大挺拔的男人面前,身形明显弱小单薄而佝僂,面色却沉静而柔和,「是灰赞堡愧对你在先。你要知道,赛瑟芬是我的女儿,我也捨不得她发生的憾事。」
  她伸出枯乾的手,泛起柔和白光,贴在莫狄纳的胸口:「我真希望在死前,能看见你开阔。」
  「虽然我不会原谅他们。但,那件事跟族祖无关。」莫狄纳别开了对视。
  「怎么会无关?」萨女士眼眶泛着水光,语气变得激动:「发生那件事时,我还是灰赞堡的堡主!魔龙领域的领袖!更是你的祖母!我不会强迫你要继承瀧灰之境,也不会要求你要顾及灰赞堡的存亡,我只求,别让仇恨狭小你的心。」
  「我不会被仇恨封闭,相反的我要驾驭它成为动力。」莫狄纳很平静。
  「傻孩子,仇恨只会毒蚀龙翼,决不会成为翱翔的助力!」萨女士抓起他胸前的衣服,金色双眼瞪着精光,巴不得能扭转他的心态。
  「族祖…」莫狄纳温和请求道:「让我替您输能吧!」
  「我说过,我不会要你的魔脉液。」萨女士松开他,「但我还是很谢谢你特地过来。你可以…回去了…」
  莫狄纳叹口气,起身离开…老族祖的个性,他晓得,那份固执和自己有得拚。
  津站在安静的厅堂角落,刚刚的一切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走吧…」莫狄纳向她招呼了一声,面色严肃铁青的往外走去。
  津朝萨女士方向望了一眼,老嫗沉静的视线也正落在她身上,她向族祖行了个礼,才快步跟上莫狄纳。
  他俩回去房间简单收拾东西,而莫狄纳一直沉默不语,心事重重。
  「我们回去吧…。」收拾完,莫狄纳搂住津的脖子,揽向自己,顺势在额头亲了一下。
  仰望着男人的双眼,津轻软喊道:「莫狄纳…」一手按在他的心窝:「如果这里卡卡的,就去解开。你想帮助族祖,就帮助她,别让自己心里有遗憾。」
  「她不稀罕我的帮助,我心里也没有不顺。走吧!」莫狄纳故作轻松,拉起她的手腕。
  津却挣开他的手…
  「小津?」莫狄纳有些诧异。
  「但我有!」津捉住胸前的衣服:「我感觉到你很不快乐,我心里很卡!」
  「你别管…」
  「不可能!我不可能不管,除非我不在意你!」
  莫狄纳无奈地从鼻子喷了一声气息,「是她不接受,除非我去参加仪式。」
  「那就去仪式,不是为了参加仪式,是为了你,为了她而去。」
  莫狄纳看着她,神情有点儿凝重。
  「懂吗?」他那样子,气氛又怪怪的,津有些紧张:「为了你和她,为了挚爱的人,不是为了仪式。」